一
搬到乡下来住,这是第三年的开始。今年的春虽说来得迟一点,一眨眼,也就快到清明了。去年插的柳枝早已发了叶,稀稀几丝向池塘里弯着腰身。几株小桃花夹在里面染上了点点的红。远近的群山,那些不大的,全植着老松的苍翠的群山,也加了可爱的新绿,而且在这些嫩草中,或是布满了苔藓的岩石边,一丛丛的野杜鹃,密密地盛开了。有阳雀,也有许多奇怪的,拖着白色长尾的鸟儿喧闹地啼着。还有一种顶小的莺,在黎明的时候,就张开了委婉清脆的歌喉,从这株树上飞跃到那株树上。一些小虫,爬着的又有些生了翅膀,飞舞着花衣,在春天的景物中穿来穿去,一切东西,静着的动了,死寂的复活了。随处都探露出一种气息。是“生”的气息呵!
在屋子里,在这栋虽经过改修,却还是显得陈旧的屋子里,在那有着火坑的一间,火不断地熊熊燃着,这都是冬天便锯下来的老松树的根。常常因为没有干透的原故,又为了省俭,在柴的上面加上许多谷壳,火焰便小下去,浓烟一直往上升,在梁柱间打着回旋,慢慢地从有着格子的门上边软软的飞走了。在那些常为烟留连过的地方,一丝一丝地垂着长长短短,粗粗细细黑色缨络似的东西,屋子就更显得幽暗。围着火坑的周围,经常放得有几张大小不等的柳木圈椅,家里的人在没有事的时候,就全聚在这一间。在冬天,尤其是有着一点热茶,加上有几个大芋头在热炭中煨着的时候,是颇有着一种家庭的融融之乐的。不过这时,已开始有了春暖的明朗的阳光。这时,大半椅子全空着,只在一张最大的上方的圈椅里,陆老爷拥着一床破了的狼皮毡子高踞着。没有什么人来陪他。他是做过官的人,很有修养,不大喜欢发牢骚,有时拿一本小说看看,一听到有脚步声在近处响着,便昂起头来,他实在希望有个人进来谈谈。若是这走过去的,是那小女儿贞姑的话,他便总是先捻一下那胡子,喊道:
“来,喑,来装袋烟!”
一根一尺多长的旱烟管便放在他嘴上了。这根烟管跟着他许多年,经历了半生荣枯,翠玉的嘴和象牙的斗,由晶莹而浮着不洁的焦黄。自从搬到乡下来,吸的全是自制烟草。
“爹!这烟臭得很!”贞姑在装烟的时候常常要这样说,或者就说:“这烟有什么好吃,我真不懂你,爹!”她并不喜欢这差使。她爹每次看到她的时候,看见她棕色的脸蛋漾着天真和生命,他自己便感到一种轻快,在那老年的空虚的心境上得了另一种满足。他总是那末和气地答应她。
“喑,很好,这是自己园子里种的,你妈也会做烟叶了,这没有掺假。你不懂,你还小,喑,香呢!”
陆老爷是一个快六十岁的人了,前几年还很行,在一个公司里做事,事情总算还好,但又是什么“九一八”,过去了,又来了“一二八”,虽说他不大管这些事,可是公司却不能不受了影响,关门大吉了。亲戚间因这次失业的很不少,他奔走了一阵,也只好退回到家里去,想靠一点祖田拖延着日子。然而在少年时便显赫惯了,到这落漠的晚年,是很不快意的,因此很快便露出了衰老,尤其是从去年初秋时候得了一场大病,一直到现在还不能复原。
这病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骇人的大病,不过拖了有半年。他不大清楚,常常呓语,手脚因为神经失常而麻木,而失了知觉。他经常喃喃着,问着那失了业又失了踪的儿子的消息和自动辍学回来的另一个儿子的前途。后来这儿子在邻省找着一个小差使,于是背了一副小的铺卷和大的野心动身走了。那失踪的也有了下落,留住在一个堂房兄长家里,等着他的幸运;年轻人总是有着许多为老年人不理解的狂狷和夸大的。这时他的病才慢慢有了起色,然而直到现在,虽说早已恢复了健康,可总是怕冷,常常一人留在这无人愿进来的火坑间。往年的情形决不是这样的,这他自己也常常感到。
“爹,今天太阳好,把椅子挪到外边去坐好吗?”年纪比他小二十岁的续弦太太,还保存着一副年轻人的兴致,每天总要这末问他一两趟。她现在成天卷起袖子,忙着厨房,忙着下塘洗衣,忙着照管小儿子做猪食,这年她又打发走了一个惟一可以帮助她的姑娘,她觉得不怎么辛苦。她的小儿子,和第四个儿子都被停止上学,她是还以为热闹的。
“风,有点风吧,我有点怕风,明天再出去吧。”老爷这末迟迟疑疑地说,一天天推下去。他有一点想见阳光,却实在在身体上感到一种压迫,他宁肯蜷在这幽暗的屋角里,想着过去,也想着将来,还会放一点美好的梦在不可知的期待里。虽说他是一个很明了的人,但,总有:“到了那天……”这个那天的感觉,是常常感觉着的。
“好,不过火烘久了也是要不得的,你得担心你自己。”从前她也许没有现在能耐劳,搬到乡下来之后,她在不得不的环境里,洗刷了许多浮华的太太气,学会做许多事,不过,做一个太太应该有的温柔,就渐渐的减少。自从去年丈夫病了,她就更自主起来,由一个完全附属的地位站到半中心,有权主持大小家事,哪怕是一个很小的家。
他常常感到一些意外的不驯,却更爱她了,有时受了像申斥似的容颜,这在他的少壮时代和他的性格上都是不能容忍的,他也无声的宽容着她。连最小的贞姑,也意识到爹是越来越和气,遇事可以疏忽一点了。
这几天他常常想着一桩事,盼望着他的长女。她是一个已嫁的长女,从小就没有母亲,不能同后母住得很好,嫁得又不如意;前几天带了信,说是要回家来,什么理由却没有说。他是最爱她的,爱到使兄弟们有着无言的嫉妒。其实只不过由于在同情,他怜悯她一些罢了。
“为什么呢?这孩子,……”他时时寂寞地望着在空中飘的火焰。火有时舔着一把铜水壶底,这壶穿着一身厚的黑衣,被悬在一根倒挂下来的柳木叉杆上的,不时从那里放射出一团团的白汽。
太太也帮着望了两天,后来就忘记了,偶尔听到提起,却又失去了兴味,她想着那个已被辞退的姑娘。她担心这位姑奶奶能不能帮她做一部分家事。她应该晓得前年的大水和去年的旱荒影响他们的家,使他们更难于支持,陷在拮据里,简直是惭愧的苟延着日子。
他希望着,一个人悄悄的想,想着她小时垂着两条小辫在家中使性子,从小就有一种气概,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不失去一种尊严娇贵的小姐气概。她进了学校功课最好,人人夸她。她很会交际,有许多次她代替后母,走到一些必需的地方去应酬。他又替她选好了一个名门世家。谁知这公子却是一个最坏的浪荡子。命运把她毁了。她的终身成为她爹最心痛的事。就是她不回家,不在他面前埋怨咭咕,他也几乎无天不怀念着她的。
终于有一天她回到家来了。
二
这天刚好是好天气。他们家的长工赵得福下了田,他们的妈,正坐在门外边弄草,莲姑,那个比贞姑大三岁的女孩坐在一株桂花下缝鞋帮。贞姑是受命陪她父亲的,但她常常要跑到外边来,她才七岁,什么也不能做,可是她喜欢看她妈,看着她姐姐,她更喜欢跟着小哥哥去招呼鸡,那些在竹林里跑着的鸡,和那些披着白羽毛在塘中游着的鹅;而且看大河,几个鹰,平着大翅在青空里划着圆圈越飞越高,越高越小,她看不清了,闭着那疲倦的眼,向往着那看不见的远处,但是只要一听到“啸啸……”的鸣叫,便又猛张开眼去找它们,那些她最爱的鹰。这天她跑过坪坝,她丢掷着几根偷摘的油菜花,想到塘那边,昨天小哥在那里采了一束紫色的野花,捉到了一个黑蝴蝶,还有一个绿色的小得可怜的蚱蜢。她在草丛里走,这里全开着小的白色的荠菜花。她独自一人在这里玩耍得非常酣畅,但不意她却受了惊骇了。
“贞姑!贞姑!”
她从草上抬起头来看,手上还拈着一根三个头的苜蓿,她看见从山坳边走过来她的大姐。她还认得她,她擎一把黑洋伞,挟一个衣包,珍儿背在来发背上,他们一路走拢来,她喜欢珍儿的,快乐得很,她朝回家的路上跳着跑了回去,大声的叫着:
“妈妈,大姐回来了!”
莲姑也站起身来看。
她妈也慌忙起来,一身全是草,还只将一半的枯枝团成把子。手上刺了许多条印,血在薄皮上隐隐地跳。她用围裙拭着手去迎接这远归的小姐,她看见这萧条的行旅时,暗暗地惊诧着。
来客望着她,也敏锐地感到一种气氛,“贫穷”这个字眼一下就跳进了脑子,她觉得很是酸楚。她们互相握着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爹呢?他老人家病好啦吧?”
“在火房里,他怕冷。”莲姑抢着告诉她。
“是,今年不知怎么的,你爹一直到现在还离不开火,我真担心他又得病,不是清明了吗?”她开始抖着身上的和头发上的草屑。“你怎么就这末三个人走来呵,珍儿倒长大不少了。”她顺手接过那大的衣包。
“我看看他去。”飞速地,来客一直朝里跑着,她看见家里一点也没有变更,只是更显得陈旧了些。春的阳光似乎并没有把这房子照明亮。
从那向东的小房里,透出一阵阵的烟味,她飞快地朝那里奔去,大声地喊起来了:“爹!爹!”声音里揉着欢欣,哀怜,感伤等等的情调。
“喑,是凤儿吧!凤儿!凤儿!我望你这一晌了!”
凤姑一走进门坎,眼泪便汹涌了出来,她扶着他的椅背边,不断的啜泣着,恨不得扑到他的怀里去。
孩子们都挤了进来,珍儿扯住妈的衣。
陆老爷被她骤然的啜泣弄呆了半天,只说:“何必呢。喑,压制一点,有什么委屈,慢慢说吧!”
她坐了下来,也是一张柳木的圈椅,那邻近着她爹的一张,她用一幅大白手绢,拭那垂在眼边的泪珠,那泪珠为火映着,闪闪有光,晶莹欲滴。
这时她们的妈,陆太太也脱下了围裙,捧着两个茶杯走进来了。她搭讪着说:
“凤姐!你看他的气色,总算不错,去年真把我骇死了;那时真想你回来,姐夫又生着病。只是头发白的太多,你看眉毛和胡子也花了。你也难得回家,莫伤心,我们今年是荒,你还不晓得早就连谷种也吃了,二叔家答应借六担谷子的,过几天去挑。要不是你三弟寄了两次钱回家,有十多块,我们还不知怎样呢!”
她倒了一杯茶给她,又打了脸水来,她把小孩子全安置在外边,于是去弄点东西给这远归的客人吃,她搜罗出一小袋玉蜀黍粉,可是没有糖,她就到菜园里去拔葱,做几个葱油饼。
“喑,凤儿!去年一场病,我真怕见不到你了,还好,又好了过来,你听说二儿现在什么地方?你怎么瘦了,颜色这末青,你是坐轿来的,还是坐船来的?”
“坐船,在仓港上坡,一路就走了来,心想十来里路,不算什么,走走却要好大一阵,又加上一个衣包就觉得累些。爸!你近来真全好了么?”她眼光不觉地望到那埋在粗糠下燃着的柴火。
他也望了望火,他告诉她他完全好了,有一些怕冷却不能算病,老年人了,气血不和,一冷就觉得骨节痛。往年他不是常吃一点酒么?前年刚下乡,他们还煮了两担谷子的酒。后来又搭别人酿了一小缸,去年年成太坏,冬里又加上病,就一点也没有了。他说没有也好,横竖酒这东西于人并没有什么大益,不过可以和和气血。
可是她却回忆到他过去的豪饮,一两斤的汾酒,是不会醉的。尤其是晚饭前的习惯,每次总是照例三杯。她很不舒服,以为这都是后母处置得太过。她恨自己忘记带两瓶酒来。
她把衣包打开,捡出两包机器挂面,这使老年的父亲很高兴,还是正月里有人下乡姑母带了几斤面来,以后就没有吃过,他是顶喜欢面食的。她还买了一包京冬菜,一包榨菜和两瓶味精。她懂得他的嗜好。
“幺儿来,把这些交给你妈,要省俭点用,喑,乡下有钱也买不出这些东西来。”
这小兄弟已经全变成一个乡下孩子了。棕色的脸,和棕色的手脚,头发蓄得很长,礼貌也缺少了。他会帮着赵得福看牛,他能汲水,上菜园,种瓜,他也下田,拔草,可是他还得做他最不愿意的事,就是每天得写一页大字和一页小字给爹看。常常因为没有进步,爹总是显出一副不高兴的脸:“你不是种田人家的子弟呀!你要记着,喑,你爷爷是……”
“凤儿!你看这东西,”他等幺儿走后便说道,“他简直不想读书了,明年若果你三弟事体好些,我还是让他出去上学。难不成就看牛算了?倒是二弟找到事,老四也就出去跟着他。这种泥巴学堂就不必教了。喑,你看好不好?”
“什么泥巴学堂,我不懂。”凤姑一边包着衣包,一边问。
“喑,实在没有法子,前边祠堂里有一个学堂,去年就没有了先生,今年村子里的人来商量,要你四兄弟去混混,一节也有十几块钱。什么学堂,就是看牛,看住那一群野孩子。喑,有时村上的人走过,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吃一杯茶。有时还真有人寄一条牛在学堂大门口,说,‘喂,先生,费心照管一下,我就来的。’好在你四兄弟人老实,肯去,自然这是很丢脸的,不过也没有法子。”他接着形容了一阵那些赤脚学生,他们又蠢,又狡,要不有这位老爷的名头,那忠厚的儿子是无法管理的。
这些消息都是新鲜的,然而却不是使人快乐的。她渐渐有些仓皇起来。她迟疑地不敢告诉她这次回来的目的。她只听着,而且注意着,她看见父亲老了许多,尤其是摸着胡须的时候,手似乎时时在打战,脸色不好,穿的还是很旧的棉紧身,袖口边的棉花都露出来了,棉鞋也是很旧的。除了在眉目间还保有经过长时间修养成的威严和锐利的神情之外,看来不过是一个有些褴褛的老头儿。何况这些威严和锐利又被善心和麻木弄得很模糊了呢,而且这声音,是多么无力多么空洞呵。
她现在不再哭了,对于家中贫窘的同情,缓和了对于自己命运的悲苦,她絮絮地问起家里的事来。她知道大兄弟还继续着那个小差使,在华北一个小县城里的什么税卡上,连外快一月也有三十多块钱,但是他有一妻,两个小孩。他曾在大学念过书,却不能找到一个更好点的事。他没有嗜好,应酬却不小,每月的份子,至少常是七八块;他很想给家里一点津贴,这又只能成为希望;不过从近来的来信上看,似乎倒老成了许多,那些怨天尤人的空话是日渐其少,成为一个能安分的良民了。二兄弟,这位有着冲天志气的最聪明的一个,父亲失业之后便找到一个颇好的职业,却因为锋芒,好指弹上司,不甘于同一群醉生梦死,蝇营狗苟的同事亲热,于是一再遭申斥,接着就来了开除。大约还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家里人也无从揣测,他失踪了,两个多月打听不到消息。幸好他又在×埠露了面,现在安居在宗麒堂兄那里,他是不大来信的,来信也无非满纸荒唐,什么宇宙人生。只有三弟还算好,他去年年底到邻省一个工人子弟学校教书。一月有二十块钱,他比较脚踏实地,曾寄过一次钱回来,但最近又快一个月没有信来了,家中人都很望着他。她又问一问家里的实在情形,但爸似乎并不十分清楚,常常重复着过去很久的话。
到晚上她哭了,后母也看得出她为难的情形,她的宽大的夹衫并不能遮掩那突出的肚子,她大约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
“唉,爹还没有问,要是他晓得了,……”她伏在床上嗖嗖的哭泣,这床是去年他三弟回来时架上的,现在睡着她和她的珍儿,小小的脸因为疲倦睡得很香甜。
“姐夫也是……”倚在桌头的后母,凝视着小美孚灯的黯淡的光,想不出什么可以慰解的话。
“他横竖是自作自受。”凤姑把伏在枕上的脸抬了起来,脸上挂满了泪珠,“可是我……我又不能眼看他受苦,别人要骂我的,照我,我恨他恨得要死,你看那痨病鬼样,磨折也很够,他偏又不死,活起就为了害我,真是前世孽!娘!你看我好告诉爹,爹想得出办法么……”
后母的意见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爹,因为无用。当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天四升多米下锅已经费了多少心思和唇舌,忍了多少气,凭空哪能凑一笔大款,几乎要一百元,就是肯出七八分息也借不到;城里几家亲戚是不必提了,就是二叔家也想不出办法。她决定要凤姑赶紧写几封快信给姐夫的几个伯叔和兄弟,要先把拘留在戒烟所的人弄出来才好,然后慢慢还那些烟酒嫖赌的账。而且爹的病刚好,这些消息,他一定不能忍受,怕他又发病,她要凤姑无论如何只能同他讲一点快乐的事。她结束她的意见是:
“我们这一家人都还太小,我们还需要他的呵!”
她当然也替凤姑想了许多,就在这晚她们商商量量写了许多信,最后的一封是写给那在邻省做事的第三个儿子,求他设法寄一笔钱来,因为凤姑很快就要生产了,不能不用一个钱,这总该有一点把握吧?既然他并不是一个全无心肝,也曾顾到过家里的困难的。
三
信刚寄出去,就收到一封来信,虽说明知道并不是一封复信,却也在热烈地希望之下被展开来。
妈妈:
今天晚上有着大风雨,雷轰隆轰隆地在屋子四周响了过去,又响了过去。刀一样的闪电划破了东边的天,又把西边的天划破,每当那刺人的亮光一闪过后,那更其巨大的雷,便比雨点更快地霹雳地直落到地上,可怜我住的这间小屋就骇得轻轻地跳动,我实在担心它会倒坍下来,一点也睡不安稳。间壁的我的学生我已听到他几次喊妈妈,我也听到他的祖母,哄着他。他的妈妈刚死去两个星期,他的爸爸又刚轮到夜班,他是铁路上的一个小工。我呢,我也实在在想我的妈妈了。我是这么大的一个孩子了,今年已十七岁,我当然不会怕雷雨,可是妈妈,今夜的雷雨,是怎样压迫着我,压迫着一个漂流异乡无处可归的孩子呵!当我顶小顶小的时候,我曾是一个最怕雷和电(我记得雨是比较好一点的)的,每次一到有雷的时候,总是春夏多,我就倒在你怀里,抓着你,紧闭着两只小眼而发疯似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就把我抱得紧紧,蒙着我的头,紧压我的耳朵答应着我:‘宝宝,宝宝!妈妈在这里,妈妈抱着你的!’后来,我大些了,我也变成一个顽皮的,我跟在哥哥们后边叫啸,我们都是欢喜雷雨的,我们小小的心因为那正在发泄狂怒的天公而高兴起来,我们应着那些轰响吼着。那些往事真是多么使人怀念的事呵!我常常怕想起那些,我们的童年总算幸福的!然而,多可怕的雷雨呀!是什么样的看不见的雷雨,将我们的家打得粉碎,将我们少年的心击得这么伤痛,我不知有多少时候都在忍受着这种殛刑。我们的大哥,他是不得志的,他辛辛苦苦地学了那末多年工业,现在却在那种地方陪人叉叉小麻将,凑份子替上司的姨太太做寿,我想他那些梦想,那些想振兴中国实业的野心,那些支持他多年努力的东西,都怕磨尽了吧。现在在他脑子中到底是些什么呢?是不是也还有一丝吃饭睡觉以外的思想来在他脑中呢?多可怜的大哥!至于二哥,妈妈,你也许不会原谅他,爹也不原谅他,社会全骂他,但是我,我真在心里爱他,同情他,他失败了,表面是失败了,他现在在受困难,但是我,我真希望有一天他会做出一桩惊天动地的事来,我的二哥是聪明的,他该会有那天的!而我呢?我不必说我自己了吧,我有时真是什么都不想,一切想头都是只增加我的痛苦呵!妈妈!你也许看了这些要难过的,你一定以为我还不懂事,不能体会你的心,错了呵!只要能使你快乐,使爹快乐,什么事我都可以去做的。你看我毅然从学校里出来,就是预备减少你们的负担而把这负担放在我的肩上。一个孝子的名称,并不是我羡慕的,我是因为懂得你们的为难,又看清了我的有限的前途,才走上这条路的,然而,……我应该怎样说呢?我要向你说的是这么多,是这么无头绪,而这样大的可恨的雷雨却又这么扰乱着我的心情,我今夜,我该怎样去度过这可怕的一个夜呀!
今夜的雨的确是太大,下场的铁轨也许又要被激流冲坍,上一次曾冲毁一丈多,许多小茅棚的人家,就全在水里。妈妈,这里的景象真不是你能想象的,若是你看见了,你是忍不住要哭的呢。我若不是安置在这里,也不会懂得这许多事,就不会有许多枝枝节节,不会又使得妈妈难过呵!假设我还是一个无知的中学生,像许多好的家庭的子弟一样,或许在一个无所谓的地方,有一碗饱饭喂着我,安安稳稳地过着日子,那是多么的好,多么可以使你满足的呵!可是,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里来?这里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全是工人,这些工人并不同我们小时所看见的毛机匠,何木匠那些有趣的人。这里真难得生活,生活全在残酷的斗争里挣扎。我的学生全是这些人的子弟,他们当然也有过得去的,有穷到连饭没有吃,也有为了别人挨打的,也有专门打听同伙去告密的,我天天同这些人见面,有许多人使我惭愧和佩服,我当然不同他们有什么勾结,我一向是谨慎的,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一定要找一点勇气,为什么雷雨还不停,夜是这末的冷,小煤油的灯光又是这末的暗。……
妈妈,你能原谅我吗?我现在是住在学生的家里的,我已离开学校快一个月了。我是被开除的。你一定以为我又丢了家里的丑而伤心吧,但我实在没有错处。原因只为我替几个学生的家属写了一篇索薪的东西。他们每月赚不多几个钱,有的十元有的八元,他们却是有家眷儿女的;不过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他们的薪水积欠了一年多。他们忍受着饥饿,半饱的拖延着日子,但总得设法有个半饱,他们不敢有多希望,只希望拿回那本是他们的一部分,我既然同他们很接近,我每天教着他们的孩子,那我答应一次这并不是无理的请求,也不会是犯法的吧。可是第三天,校长便叫我去骂了一顿而把我辞退了。若不是这里的主人,我一时能往什么地方走呢!我当然是很气愤的,却拿他们没办法。像这里主人一样同情我而待我好的人也很多,但他们不就是每天在饥饿线上奔走的一群可怜虫吗?他们能有什么帮助于我呢!我住在这里,很想能另外找一点事,我也不想离开这些新的朋友,所以我就都不告你,实在也很难说清楚,你既不在这里,又不懂这里情形和这些人。可是,时间一天天飞走,我只成为他们的负累,我心里实在日夜不安。那末,我回来么,妈妈,我又实在怕,怕看你和爹的脸,你们一定不会谅解我的。不,不是不谅解我,我知道我就真做错了什么,你们也不会责备我,我是怕看你们的忧愁,为了儿子们的无尽的忧愁呵!
雷和雨都渐渐小一点了,我的学生和他的祖母似乎已入了睡乡,风却还是很大地吹响着远远的白杨,沙沙沙沙,近屋的野草也一阵一阵传来无止的冷意,这夜是显得这样凄凉,这一片冷,一片寒,我实在无法担受这侵袭,我有时要发一阵狂,我感到全身都是愤怒和仇恨,我有时又只想哭,这个时候才真觉得自己的软弱,还是一个孩子呵!妈妈,我一到烦闷想哭的时候,那占据我整个脑海的,就只有你,我是如何的需要得到你一句话,你一抚摸呀!妈妈!妈妈!失了业的你的不肖的儿子,你许可他回来看一次你吗?我真要回来,我并不要住下去,我只要在家中呆一天,我要亲近你,我要你给我生活的勇气呀!
唉!这漫漫长夜如何得尽,我实在不能再等,我要到我妈那儿去,我决定回去,我要妈妈呀!
妈妈!妈妈!你张着臂,准备拥抱你这遍体鳞伤的游子吧!
我祝你是快乐的!
你的儿子树贤×月×日
四
陆太太坐在田坎上,两手放在两腿中间,她的第四个儿子坐在她旁边,不时偷望着他的母亲,妈是显得多么的忧愁呀!她蹙着眉,两眼茫然地望着远处,手轻轻地摸着衣缘,每当他稍为停顿有点迟疑的时候,她便悄声说:“完了吗?”于是他就将三兄的来信又继续下去。第一颗泪来在她眼边,她还是痴痴地望着远处。泪滴下来了,很响的跌落在手上,第二颗又镶在原来的地方。她还时时说:“完了吗?念下去呀!”一直到他念完。幼稚的心也受了重重的打击,他害羞地悄悄去擦眼泪,再不敢去看他妈,她已将脸全埋在两手中,很厉害地抽咽着,她低低地哭,低低地叫:“我的崽呀!我的崽呀!”
这是黄昏时候,他刚从祠堂(就是学堂)回来,带回这一封信,他在屋外遇见他妈,她非常想单独的,早一点知道这信的内容,于是母子便同坐在这无人走过的窄路上,斜斜的阳光照在耕过的泥土上,也照在浅浅的有着一层水的田中,风从水上走过,骚动了水里的云彩。他们母子是相爱的,自从他教书以来,她便常常,只要抽得出一点空,便走到这稍远的地方来接他。他便告一些听来的新闻,或是学堂里发生了什么事,两人一路谈讲着回去,回家后便帮着她把晚饭搬出来吃。有时她不能去接他,莲姑就代替母亲站在大桂花树下伸长了颈子望。他们也念过一些哥哥的来信,两个人同一颗心听到一些好的句子,领会到一些能安慰人的藏在字句后的心。但在今天,一切都变色了,晚霞已不是一片可爱的绯红,只是一抹愁人的灰色。那些树丛,涂着深深浅浅的绿,和着点缀在这里的娇艳的花,那些小鸟,游嬉着,唱着的小鸟,那些水,温柔的小溪,还有那软软的拍人的风呀,都消失了!他们只停留在黑暗中,这是几多冷,而骇人的风雨便在四周压紧了来,雷和电也跟着恐骇他们,他们也传染到无力,他们无法排遣这突来的伤痛了。
远远莲姑在喊了。小儿子也从家里跑出来,站在路旁喊:
“四哥!四哥!”
他便轻声说,怕声音会触着她似的:
“妈妈!妈妈!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她用衣襟揩干净了脸,无声地立了起来,向远方,向那天际线上,投去一道忧怨的眼光,便朝家里走回来了。她儿子跟在后边。快到家的时候,他听到一句话,声音柔弱到刚刚能辨清,似乎是这样的:
“莫让爹晓得,明天扯个谎吧!”
真的这事就瞒着那老年人,他还很喜欢呢,有时就问贞姑和珍儿,要他们猜过几天会有什么人回来,或是就向四儿说:
“等你三哥回来了,你们学堂就也放几天春假,他们既然都请假回来歇歇,你也该歇歇呀!”
他还有另一个幻想,他希望三儿这次出去,会把幺儿带走,这小子真越来越像放牛娃儿了。
小弟弟妹妹不懂事,也跟在爹后边盼望着三哥,三哥回来时,总会带一点糖,或是糕饼,也许还有一个瓷菩萨,那有着一个大肚皮笑脸的菩萨。
凤姑也看到信了,她更加觉得难安,她不能走,身上有许多不方便,如果她有办法,她当然不会回来,但现在住在这里,她一点帮助都不能给家里,却又不能不吃,而且她很快的要生产了,这又是多么讨厌的事呵!
全家都沉浸在期待里,虽然有着各样不同的感情,但都时时留心一个熟悉的面孔会露出来,那一定是很快乐高兴的一张面孔吧。
陆老爷似乎又硬朗了一些,也许因为女儿回来了,又一个儿子也快到家。这天忽然离开了火房,一手拄着杖,一手扶在幺儿肩上一步一步地踱了出去。贞姑和珍儿就在前边跑,小小的心房充满了惊异。近日来不多说话,变得很沉默的陆太太,也笑了起来,忙着安排靠椅,兴滋滋地说:
“呵!他爹,你看这外边多好,阳光这样温暖,你总有大半年没有出来了吧!”她指着一个塘,“你看那里,我种了好些藕,再过一阵就会有嫩荷叶伸出来,今年夏天我们有荷花看了,你去年不是说过的吗?”
“喑,很好,就在这里。”他坐了下去,用眼光四方掠着,“乡下真安静,住惯了恐怕要离不开的吧!”
凤姑把烟袋拿了来,他嘶嘶地吸着烟。
他又想到快要回家的三儿:
“你们算一算,到底几时好到家,喑,你说了是哪天动身呢?”
后来他又自语着:“喑,田靠不住,要不就在家里住一阵也好……”
这时大家都在坪坝上陪着他,小的们在玩耍,陆太太和幺儿用一个能转动的竹板打那些蚕豆秆,这些叶子都晒得很黑很枯,她们一下一下的打着,豆荚便被振落在地下,然后拿走梗子,这可以当柴烧,豆便铺满了一地,他们用畚箕播着,吹走那些屑子。这些豆他们当菜吃过,也可以和着米一块煮饭。陆太太头上蒙了一块布,像一个村妇,她不能不帮着做这些,赵得福一人忙不过来,三石二斗田就只用他一人,还有菜园,砍柴等等的事。
远远从山坳子边现出一个人影来。首先是凤姑看见的,她还来不及告诉的时候,莲姑也跳起来喊道:
“看呀!有人来了,是三哥啊。三哥!三哥!”她跳着迎了出去。
“喑,哪里?真的吗?”
“唉,爹!真有一个人,看不清,说不定是三弟。”身边的凤姑也立了起来。
陆太太也停了挥动着的竹片,跟在儿女们后边走出去看,来人穿着一件短衣,越来越近,很快就认出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他走到麇集在桂花树下的人群,问道:
“这里是姓陆吧?”
“什么事?”
“我要见老爷。”他一直走到坪上。
“什么事,喑,你是做什么的?”陆老爷不觉地又去捻着那胡须了。
“我是船户,我是仓港的船户,上次我曾载过老爷的,我还认得你,你大约不记得我了吧,我叫刘大疤。你看,我这里不有着一个大疤吗?”他指了指额头。
“喑,有什么事呢?”
“我载得有你们少爷,他现在还在船上,因为另一个年轻些的少爷有一点毛病,他先捎过信来,要两个轿子,一个坐有病的少爷,一个坐少奶奶和小少爷。两个小少爷都像有病。”
“什么,你讲些什么,我听不懂,喑,你再讲清白一点好不好?”
“两个少爷……”
“爹!莫不是大弟弟和二弟弟全回来了!”凤姑这末提醒了一句。
“呵!老板!是不是一个黑黑面孔,眉毛很浓的,和一个小方脸,骨碌骨碌两个眼睛的?”陆太太也抢着问起来。
“是的,是的,”这厚头发的乡下人连点着头,接着说道:“你是太太吧,真好福气,这么一大群少爷小姐,那两个孙子,你要看见了才心疼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喑,船老板,就只捎得一个口信吗?”
“该死!真该死!老爷要不问我,我就全忘记了,你莫急,让我拿,我还藏好在褡裢里,为了怕掉,你看我这记性!”他说了就在腰里连摸连摸,还边骂着自己。
信被抢着来看,还是让凤姑念了出来:
父亲大人:
男已偕媳、孙及二弟归来,二弟在船旧病复发,神经失常,颇难照料,速望大人备轿来接,详情待面禀,此请大安
男树德跪禀即日
“天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弄得人糊里糊涂。”陆太太捧着脑袋走开去又走回来。
陆老爷用力地敲着烟杆,频频地叹息。最后只说道:
“他妈,能先设法叫一顶轿子去接他们么?”
“我怎么晓得呀!他们全回来了!他们都不替我想,好容易我几乎下跪才在二叔家借来六担谷子,我用什么法子来养活这一家人,你横竖害病,你可以不管,可是我这做娘的……”陆太太完全歇斯底里地哭叫着。
“妈妈!妈妈!莫这样,请你安静一点,你想想爹吧!爹今天刚出来。”凤姑这末劝说着。
“喑,你娘就这末急性子,近来更容易焦躁,事情不能全往坏处想,等看见大儿再说,也许三儿可以……”陆老爷也这末宽慰着。
“不要做那些梦吧!”她还盛怒着,可同时又为儿子们难受,她觉得对不起他们,她不该这样态度,于是她吩咐幺儿道:
“赶快到田里喊赵得福,邀个人抬顶轿子去仓港。你同这船老板,绕四哥学堂一块去接他们。听好没有,赶快去吧!”她朝着那痴痴望着他们的粗汉子说:“船老板,不留你坐了,你跟我们小少爷去,等下一道给你酒钱。”
于是他们急忙走了。剩下这几个人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贞姑打破了沉默:
“呵,大家都回来了!三哥也在船上吗?我们家又要过年了吧!真热闹呵!小珍!小珍!过来,让我告诉你!”
没有人回答她。
谁能想出回答她的话呢?
一九三六年八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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